杨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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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5月8日凌晨,山东济南的临终关怀病房里,49岁的展文莲在肺癌晚期并发症中停止了呼吸。主治医生宣布临床死亡后,一支由低温医学专家组成的团队迅速接管了她的遗体——通过注射抗凝剂、建立体外循环、灌注冷冻保护剂,最终将她的身体转移至零下196℃的液氮罐中。这场耗时55小时的手术,标志着国内首例人体冷冻技术的落地,也开启了一场跨越时空的“未来之约”。展文莲的丈夫桂军民在签署协议时说:“我要给她留一个希望。”然而,八年过去,这场实验的争议愈发激烈:它究竟是科学突破的曙光,还是一场用百万费用购买的“心理安慰”?

人体冷冻技术的核心逻辑,是通过低温环境暂停细胞代谢,为未来医学发展争取时间。其科学依据源于低温生物学对细胞保存的研究:当温度降至零下196℃时,细胞内的生化反应几乎完全停止,理论上可实现长期保存。2024年,复旦大学邵志成团队在《细胞》杂志发表突破性成果:他们利用甲基纤维素、乙二醇、DMSO和Y27632组成的化学混合物(MEDY),成功将冷冻18个月的人脑类器官复苏,其生长与功能与未冷冻样本无异。这一成果为复杂器官的低温保存提供了理论支持,也让冷冻人支持者看到了希望。
展文莲的冷冻手术由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主导,全程遵循严格的医学流程:
临床死亡后的紧急干预:在医生宣布死亡后2分钟内,团队注射抗凝、抗氧化药物,并通过体外循环维持器官供氧,减少细胞凋亡;
冷冻保护剂灌注:将体温降至18℃后,通过颈动脉和股静脉建立循环通道,用MEDY混合液替换血液,防止冰晶形成;
程序降温与玻璃化:将遗体转移至自动降温设备,以每小时1℃的速度降至零下120℃,最终通过玻璃化技术使细胞内液体转化为无定形固态,避免结晶损伤;
液氮长期保存:将遗体头部朝下存入容积2000升的液氮罐,确保头部始终处于最低温区域。
银丰研究院的低温医学总监臧传宝透露,展文莲的保存状态良好,罐内温度波动不超过0.5℃,液氮补充频率为每10天一次,年成本约5万元。

展文莲的案例暴露了法律对冷冻人身份定义的空白。根据国内现行标准,死亡判定以呼吸和心跳停止为准,因此她被认定为法律意义上的死者。然而,冷冻支持者认为,低温保存的个体仍保留部分脑细胞活性,未来可能通过技术修复复活,应视为“潜在生命体”。这种矛盾在桂军民的生活中具象化:2021年,他因健康问题再婚,引发舆论对“背叛”的指责。他解释:“我必须接受妻子短期内无法醒来的现实,但也不能放弃自己的生活。”这种伦理困境折射出冷冻技术对传统婚姻、家庭关系的冲击。
若冷冻人未来复活,其社会关系将面临重构:婚姻关系是否自动恢复?财产如何重新分配?子女抚养权如何界定?西南政法大学教授曹兴权提出,可参照“死亡宣告撤销”制度处理——若冷冻人复活,其婚姻关系自动恢复,除非配偶已再婚或书面反对。但这一设想在现实中充满争议:桂军民的新伴侣王春霞曾表示:“如果她真的回来,我会选择退出,但我的存在也是真实的。”
冷冻技术的成本高昂:展文莲的手术费用虽由银丰研究院减免,但普通参与者需支付上百万元初始费用及每年5万元的液氮维护费。这种“精英化”特征引发公平性质疑:当少数人用金钱购买“复活权”时,是否加剧了医疗资源的不平等?北京殡仪馆公示的骨灰寄存费仅为50元/年,与之形成鲜明对比。批评者指出,冷冻技术可能成为富人的“生命特权”,而普通人只能接受传统死亡方式。
尽管MEDY技术显著降低了冰晶损伤,但人体冷冻仍面临两大难题:
器官系统的复杂性:单一细胞或简单组织(如皮肤、角膜)的冷冻复苏已相对成熟,但心脏、大脑等复杂器官的低温保存仍无成功案例。2020年,美国田纳西州冷冻胚胎“复活”分娩的案例虽引发关注,但胚胎与成人器官的生理结构差异巨大,无法直接类比;
解冻技术的缺失:目前尚无安全解冻整个人体的技术方案。即使未来修复了冷冻损伤,解冻过程中的热应力、渗透压变化仍可能导致细胞破裂。复旦大学团队在脑类器官实验中,解冻后的细胞存活率仅为67%,远未达到人体复苏标准。
对参与者而言,冷冻技术的核心吸引力或许不在于科学可行性,而在于“希望”本身。桂军民在妻子去世后,每天对着液氮罐播放邓丽君的歌曲,记录家庭大事,试图维持与妻子的“情感连接”。这种行为被心理学家称为“延续性联结”——通过保留遗物、延续仪式,缓解丧失亲人的痛苦。冷冻技术将这种心理需求具象化:液氮罐成为“时间胶囊”,承载着对未来重逢的幻想。
然而,这种希望可能是一种“昂贵的安慰”。全球首位冷冻人詹姆斯·贝德福德(1967年冷冻)至今未被复活,其大脑已被证实死亡;国内首例冷冻人展文莲的合约期限为30年,但银丰研究院明确表示“不承诺复活成功率”。参与者支付的百万费用,更多是为“可能性”买单,而非确定性结果。

冷冻技术的支持者常引用“摩尔定律”类比:计算机性能每18个月提升一倍,未来医学或许能突破现有瓶颈。然而,生物系统的复杂性远超芯片制造:人类基因组计划耗时13年才完成测序,脑科学至今未解开意识之谜。低温生物学家罗曼·鲍尔教授警告:“即使冷冻损伤被修复,复活后的大脑能否恢复记忆与人格仍是未知数。”技术突破可能需要数十年甚至更长时间,而参与者的生命有限。
冷冻技术的普及亟需法律与伦理规范。2025年,国家卫健委发布的《医疗人工智能应用管理条例》首次将“低温医学研究”纳入监管,要求:
严格审批流程:所有冷冻实验需通过医学伦理委员会审核,确保参与者充分知情;
资金监管:设立第三方托管账户,防止机构挪用冷冻维护费用;
社会关系预案:要求参与者签署《复活后社会关系声明》,明确婚姻、财产等问题的处理原则。
冷冻技术的争议部分源于公众对“死而复生”的科幻想象。媒体需避免过度渲染成功案例,客观呈现技术瓶颈与伦理风险。例如,展文莲的案例中,媒体应强调其“医学探索价值”而非“复活承诺”;同时,普及低温生物学知识,帮助公众理解“冷冻保存”与“复活”的本质区别。
展文莲的液氮罐静立在济南的实验室里,罐体上的温度计始终指向零下196℃。这个数字既是科学探索的里程碑,也是伦理争议的起点。冷冻技术像一面镜子,映照出人类对死亡的恐惧、对生命的执着,以及对技术乌托邦的向往。
或许,冷冻技术的真正价值不在于“复活”本身,而在于它迫使我们重新思考:当科学突破生死边界时,我们该如何定义生命的意义?当技术赋予人类“暂停时间”的能力时,我们该如何平衡希望与现实、个体与社会的需求?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,但正是这种不确定性,推动着人类在探索与规范的双重轨道上,不断逼近真理的边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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